苦难芳华-
蹉跎岁月
第二章 华门添瓦继芳华
是年腊月,年关将近,官舟小镇一派热闹景象。
农村土地改革后,家家有地耕、人人有事做,两年时光,官舟小镇看着繁荣热闹起来,虽然这年又兴起搞初级社,农民以互助组形式开展生产活动,但还是各种各样,交集不大,各家的田地伺候得周正,收成也越来越好,虽然说不上丰衣足食,却也温饱有余。
年关了,小镇上家家户户忙碌起来,杀猪宰羊的,追鸡捉鸭的,打糍粑的,磨豆腐的,热火朝天,喜气洋洋。
腊月二十六日清晨,小镇上的人们推开房门,便见到满眼的白,看不到远山近树,只看见街道是白的,房屋上是白的,满天沸沸扬扬、飘飘洒洒的雪白。
“哇,好大的雪呀!”
不知是谁一声惊呼,一片寂静的小镇便渐次热闹起来。吱呀的开门声、惊喜的呼叫声,便在小镇上此起彼伏,片刻工夫,连鸡犬也跟着欢叫起来。
瑞雪兆丰年!
小镇的西头,有一户人家,临街一间门脸,后有一个十几平方的小院,小院里有些花树,其中有一棵红梅,昨日还含苞欲放的花树,此时,已红艳满枝,一院飘香。
小院内的清瘦男人,约莫四十一二岁年纪,身裹一袭青色棉袍,脸庞鼻梁上架一副金边眼镜,他顶着纷纷扰扰的雪,来回地在小院内踱步。
厚厚的积雪,在男人脚下发出咯吱咯吱的响声。小院洁净的积雪,已全被男人踩平踏实。男人那头蓬松的头发,落满了一层雪花,不知他已在小院内,沐雪踱步了多久。
只见他边踱步,边不停地搓揉着双手,嘴唇一开一合,不停地念叨着什么,白色的气息一团团从口中呼出,在冷风中伴随着飞雪飘荡。
踏雪赏梅!
唉!男人可没这份心情。
此时的他,正焦急地倾听着身后屋内的一举一动,那一颗心,正被屋内传出一阵阵慌乱声、喊叫声、声嘶力竭的疼呼声吓得胆战心惊、六神无主。
不知不觉间,男人的额头上因紧张蒸腾起片片热雾。
苍天保佑呀!神仙保佑呀!祖宗保佑呀!
男人神兮兮念叨着,徘徊着,茫然地踱步到了那棵梅花树旁,痴痴地看着那被雪花压裹着的满树香艳梅花,呆立了半晌,突兀说道:
梅花仙子保佑呀!
男人的话音吐出,半晌,只听屋内随着一声撕心裂肺的痛喊,接着,传出一声高昂清丽的婴儿哭叫声,片刻,一道惊喜的声音响起:“恭喜主家,喜添千金”
男人听到最后一句话,脸上紧绷的神情一下舒缓,口中缓缓吐出“谢梅花仙子”几字后,浑身的力气也似乎一下泄尽,双腿一软,瘫坐在雪地上,但那疲惫的脸庞上洋溢着幸福的笑容。
这个男人,在官舟镇,可是个响当当的人物。
他叫华志文,出生富豪之家,幼读诗书,饱学经史,青年时到贵州通省公立中学堂(今贵阳一中)高中部学习,回乡后曾任民国时期沿河县思渠乡乡长。任上,曾组织民众修路筑坝,开展剿匪行动,做了许多有益乡梓的好事实事。
华志文名气大,但他却有一个比他更有名的父亲。
他就是民国时期思渠当地的首富、大盐商华守奇。
华守奇祖籍四川仁寿,其祖上多为商贩,父亲亦经营着一家小盐铺。年幼时因家乡遭遇了百年未遇的特大旱灾,加上兵荒马乱,难以维持生计,其父便带着全家到贵州做一些山货生意,以度灾年。辗转到了贵州沿河思渠,其父不幸生病死亡,留下孤儿寡母流落思渠街头。
一个田姓客栈老板同情母子俩的遭遇,收留他们在店里干些杂活维持生计。
在帮衬客栈闲余,母亲亦摆地摊卖当地山货特产和帮助商贾进行钱币兑换换取差价等方式填补家用。
跟随母亲摆摊设点的华守奇渐渐长大,后跟随一个四川老家来的商人做起盐巴生意,开启了他的商旅生涯。
靠着胆大心细、吃苦耐劳、投机专营、精打细算,华守奇有了自己的盐号,有了自己的商船,并扩大经营,在龚滩、涪陵、重庆一带开设了商号。
华守奇懂得百姓艰难,把薄利多销作为经商之道。他的商号,出售的食盐,用纸包成一两、二两的小包,或按照盐的等次分类贱卖或赊销给顾客,使得那些贫困的人家也能够吃上盐。
华守奇懂得节俭,把省吃俭用奉为一生铭记。他每食仅一个铜板费用,他是思渠街上最会精打细算的人。他是盐商,却舍不得吃最好的盐,他将那些捆扎盐包的废弃竹篾条用火烧成灰之后,用水淘洗,让浸杂在篾条内的盐巴重新凝结后自己食用。
华守奇懂得经营,把市场法则运用得出神入化。他从兑换零钞开始,从多种货币的价值差异中寻求利润的红点。他囤积居奇,把商品与市场的关系把握得丝丝入缕。他注重信息,把不同地域需求及商品的最大价值间的相互关系运用到了极致。
华守奇懂得得失,把“一滴汗一颗粮,一分力一分利”尊为至上格言。他东奔西走,在汗水中积攒财富。他拉起船队,在风口浪尖淘金聚银……。
经过几十年的艰苦创业,到了民国时期,华守奇已是思渠一带首富和有名的大商人。
思渠小镇,近一半的财产属于华守奇。
华守奇在思渠娶了两房妻室,1917年,大夫人生子志文,1943年,二夫人生子志武。
1952年,沿河开始土改。斗地主、打土豪、分田地的风暴摧枯拉朽般席卷思渠。
年过半百的华守奇,其苦难而辉煌的人生陡然巨变,一下从高高的云端跌落深深的谷底。
除在思渠街上留下两间房屋和重新分配给他家的几亩薄田外,他所有的财产全部被充公和重新分配易主。
华守奇创造了他奇迹的人生,拥有富甲一方财富,但追忆他的一生,最让人钦佩和称道的是,他能够在命运大转折关头,仍然持有一个睿智的头脑和良善的心灵。面对崭新的社会和大变革,他没有惊慌失措,更没有逃避,而是为了他所爱的家人,再一次作出了惊泣鬼神的“奇”举。
为了不连累家人,留给家人一些好一点的生活,华守奇向政府和社会公开声明:
所有的一切错误和罪恶都是他一人所为,与家人无关。
为了明“志”,他决然地与家人划清了界限,脱离了一切关系,并且从家中搬了出来,住进了一个阴暗潮湿的楼梯间,从此一人生活孤老。
至此,这个从异地他乡逃难而来的穷小子,靠着九死一生拼搏,靠着从牙缝中省吃俭用积攒得来的财富,成为思渠首富的传奇人物,从此顶着一顶“地主老财”的帽子,白天黑夜惊惶失措如一只老鼠,成天地畏缩在那间阴暗潮湿的楼梯间里,提心吊胆地苟且生活着。
晚上,他在那狭窄的楼梯间里,编织着永远也编织不完的草鞋。
白天,他在街上摆一地摊,卖编织好的草鞋和一些本地特产维持生计。
除此之外,他还有一项“任务”。
无论白天黑夜,无论刮风下雨,只要附近的生产队、学校、机关、厂矿开会或是什么的,需要他这个罪大恶极的地主老财去做剥削压迫人民群众的反面典型宣传,去接受人民群众的批斗教育。于是,就会看到,一个头发花白的小老头,或是浑身被捆绑成一个“粽子”样,脖子上套一根绳索,被一群人牵扯簇拥着,跌跌撞撞地行过街道;或是被几个壮汉反剪双手,头被压迫得将要接地;或是直接被拎起,腾云驾雾般窜过街口。
被批斗时,华守奇站在台下或是人前,低着头,头上戴着一个纸糊的长尖帽,胸前挂着一块或木或纸做的大牌子,长尖帽和大牌子上均写着醒目的“打倒地主华守奇”这样的字,诚惶诚恐,毕恭毕敬地接受批判。有时,批判会达到高潮时,他甚至还要接受人群中突如其来的口水、泥块,甚至愤怒人们的拳头……
从此,华守奇看到有人朝他走来就心生恐惧,听到什么地方要开批斗会就瑟瑟发抖。
坐在街边草鞋摊旁,他从不敢用正眼看来来往往的行人。他的草鞋摊上,立着一块纸牌,标明着物品的价格。他连与客人讨价还价的勇气都没有。
只有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华守奇才能在那间狭窄的楼梯间内,心神获得一时安宁与松弛。
常常,华守奇坐在地摊旁,呆呆地望着街上或疏或密的行人,一坐就是一天。
常常,华守奇会来到乌江边,看着永不停息奔涌向前的江水,一看就是半晌。
只是,无论是街道上川流不息的人流和乌江中奔流不止的浪花,有谁能够知道和读懂这个老人心中的沧桑悲凉和酸甜苦辣。又有谁能够品评和会意这个老人跌宕起伏的生活履历与传奇人生。
华志文生于富贵之家。从小受到良好的教育,长大又有较好的前程。正是意气风发、春风得意、大展宏图之时。新中国成立后,他所有的优势一夜之间反而成为他人生道路上的巨大障碍和生命中不可清除的污点。
他不知道、不明白这一切到底是为什么,也弄不清楚,搞不明白是为什么。他只有默默承受,如乌江中的一朵浪花,随波逐流,如柳树上的一丝柳条,随风摇摆。
他这个民国时期的旧乡长,在这场新旧社会交替大变革的震荡风云中,虽然背负着家庭成分为“地主”的这一沉重招牌。却因其父华守奇毅然决然与家庭决裂承担了大部分“罪责”,使得其相对安然地度过了“风暴眼”的强劲摧折。
解放初期,他不但没有被批斗,竟然能够得以在德江、沿河、淇滩、官舟等地从事教育工作和村队的会计职业,享有一份“公职”。直到1957年,他曾担任过民国时期思渠乡乡长一事被人恶意举报,才被以“剩余人口”的身份遣返回官舟农村,他也随之从国家“干部”变成了农民。
真是世事沧桑呀!
而此时,身为国家干部的华志文,在积满雪花的小院中焦急踱步,经过三个多时辰等待煎熬后,终于听到了那声久违而亲切的婴儿啼哭。
瘫坐在雪地上的他,因过于激动和幸福而泪流满面。
生于富豪之家的华志文拥有幸福美满的前半生。
他与父亲华守奇一样,亦有两房夫人。与大房夫人田氏生有三男,小房夫人张氏生有一子。
今天,这个由小房夫人张氏生育的女儿,是华志文的第五个孩子。也是他迫切期盼的第一个女儿。
片刻,从雪地上爬起来的华志文不是急于进屋看望刚出生的女儿,而是兴趣盎然地在雪地上漫起步来。
雪,不知在什么时候停了,露出小院外白皑皑的田野雪山。
华志文在小院中慢慢走着,心情愉悦,脚步轻盈。他不时抬头,看向小院外一片白茫茫中的远山近树和骤雪初霁的天空,眼光时明时暗,脸色或晦或亮,微张的嘴巴间偶尔传出一两声低沉的叹息和苦涩而又有些畅意的轻笑。
华志文又一次在那棵梅花树边停了下来。
这是一棵小小的梅树,是华志文三年前从思渠移植过来,主干粗不盈掌握,位于分三枝,各枝长不盈尺。
这是梅树第一次开花,花不繁茂,每枝不过十余朵,每朵有十几瓣小指甲般大小的花瓣,花瓣红艳欲滴,花朵中有数根黄色的花蕊,耀人眼目。
所有花朵或多或少被雪花掩盖,红红的花瓣顶着厚厚的雪,在寒冷的空气中神采奕奕,容光焕发,没有丝毫的萎靡。那种红白相融、寒暖成趣的情景,意气盎然。
见此情此景,华志文不由吟出宋代卢梅坡的《雪梅》诗:
梅雪争春未肯降,
骚人阁笔费评章。
梅须逊雪三分白,
雪却输梅一段香。
吟毕,华志文下意识伸出手,欲把压在梅花上的积雪抖落。
手指轻触在梅枝上,稍一加力,便见梅枝轻颤,白茫茫的微粒扬扬洒洒。
华志文正要加力,蓦地心中一颤,收回了手,呆呆地看着眼前的景色,喃喃地道,“唉!有梅无雪不精神。”
华志文抖抖衣襟,用手拂了拂头发,把头上身上的残雪清理干净,肃容正色,面对花树,沉默半晌,再次浅吟:
“桃未芳菲杏未红,冲寒先喜笑东风。
魂飞庾岭春难辨,霞隔罗浮梦未通。
绿萼添妆融宝炬,缟仙扶醉跨残虹。
看来岂是寻常色,浓淡由他冰雪中。”
这是《红楼梦》中的一首吟咏梅花的诗。华志文喜爱“看来岂是寻常色,浓淡由他冰雪中”这一句,想着女儿在这大时代开启时来到这个世上,自己因出生及特殊身份前途未卜,现在虽然安定,实则处处危机,时时惶恐。女儿就如这寒冬的一朵梅花,生命必将伴随着雪压风侵。
吟诵完毕,抬脚缓缓向屋里走去,走到门口,口中却哈哈一笑,说道:“有梅无雪不精神。我的女儿亦将与众不同”。
对这个女儿的到来,华志文喜中有忧,喜的她是这个家庭的第一个女孩,常说“女儿是父亲的小棉袄”,已有四个儿子的华志文对女儿有种莫名的期待和激动。忧的是他再也不是那个有显赫身家的大少爷,而是背负着“地主崽子”的名分。虽然他现在还是国家干部,但他知道自己的底细,知道自己随时都可能被清算和打成牛鬼蛇神而永世不得翻身。
这个女儿的到来,对这个家庭,特别是对这个女儿,真是祸福难料,前途堪忧。
华志文特别看重这个女儿,认为这个女儿的到来是成就了其儿女双全的美满人生,又是在寒冷清寂的腊月,正逢院中梅花盛开时节,“梅”“美”谐音,“花”“华”同意,于是便引《论语.颜渊》“子曰:君子成人之美,不成人之恶”句,为女儿取名为“成美”。
这个正值在中国大时代大变革时期到来的女人,这个在寒冬腊月伴梅而来的女人,这个出生在这一特殊家庭的女人,注定有其磨难但又光彩的人生。